夢囈錄

一，開天
蒙塵五百載，黃河自此清。赤霞托五曜，隆隆降太平。爛漫黃花陣，遍地走天兵。 洞開理想國，歡呼撼千城。大地滿白骨，二十八年爭。感激救星出，許我織與耕。 萬歲萬萬歲，引入大光明。

二，軍魂
白山之後，是我故國。鴨綠之上，縈我魂魄。故國兮九百六十萬里，我展蒼色之翼。恍惚大河流稻香，白帆直上深天碧。愛此錦河山，生命真堪擲。子弟過江來， 凡軀各七尺。臥冰但無衣，搏獸但無食。一路向仁川，泥濘皆紫赤。死神桀桀笑， 雷火漫交殛。天地裂，腥風黑。身後即家門，除死無退策。此身豈我有，白刃奮一擊。子弟四十萬，壯士名一冊。九天重見漢軍旗，軍旗紅兮美如畫。天使低唱， 國門之側。鬼雄之陣，和平之戟。大雪金剛山，有碑默默。沉沉一線，界分南北。
附一首：有懺
大部援朝戰俘歸，除黨籍，入北大荒勞改營五年，擬其懺。
許國以死，猝未能死。既不降，何不死。先人默，童兒訾。辱全歸日罪始知，昔時男兒跪不起。夥伴去已已，餘生亦已已。百死信不能，百死可能償其恥？

三，反右行
漸近理想國，春風酒一杯。清流洗天耳，德盛言路開。欲立堯舜上，莫使野遺才。 一旨催鳴放，生氣勃九垓。翩翩春服軟，書生額手來。毛公亦書生，揮斥多意氣。 共有此江山，亦當引同類。腹有經與綸，腹無謗與誹。膽肝流汨汨，瀝作至誠字。 此曰赤子心，赤子言何忌。平地暴雷起，玉圭擲九天。可殺窮措大，古來劣不悛。秦坑何其淺，不足措大填。舌長無一策，嘵嘵輒稱賢。龍鱗敢逆批，骨頭重幾錢。 幸吾示言路，群蛇到棒前。措大不畏死，畏辱可信然。速立恥辱柱，釘汝五百年。 天目如明燈，弓聲如急雨。白氣滿京畿，大網恢恢布。六十萬流徒，膝行中州路。 萬馬由此喑，踽踽隨天步。

四，躍進謳
開飯！開飯！共產！共產！滿堂喜轟轟，翹首叩瓢碗。永無憂，公社管飽暖。健步奔大同，大同已不遠。大同居神仙，堪羞昔肉眼。衛星日日新，十萬斤田在頭版。暢快聲聲高，豬大如象又分娩。牛馬兒女牽入社，鍋兒砸去誰人管。鍋兒碎，上公廚。興亡人人責，農夫亦匹夫。一令超英美，村村立高爐。夫砍山時妻推火， 煉鋼差似熬麵糊。操蛇山神兢兢戰，今日來者皆姓愚。擊鼓點，落銀鋤。平原人造大手筆，白紙點作美畫圖。玉皇龍王屍位久，豪邁似我先主無。

五，彭德懷歌
大將軍生平殺幾人？連天黃沙裹青磷。千壑太行高絕頂，一鞭斷流下長津。百國同注目，東方降戰神。邀上淩煙閣，大爵洗征塵。一詩天恩厚，撫背示其親。大將軍生平活幾人？照夜光鬥犯紫宸。力不能護太子，智不足保自身。名世一表罪， 萬言不噤唇。豈不見堂上才濟濟，斂衽肅穆皆賢臣。良將老田宅，世事怕認真。生靈各有命，事實盡有因。主席擎箸輒流涕，古無聖衷不愛民。民情自在天耳目， 胡勞武夫代張伸。大將軍功成亦枯骨，青磷一點入荊榛。歎息獅心憨，功虧在一仁。身名俱敗裂，不肯良心泯。良心今何價，幾家尚赤貧。千古穹廬上，有二巨目瞋。

六，守護神
空氣似白紙，顫慄不能已。有神過此間，折翼墮地死。末日之詛咒，凝於某食指。 娉婷蘑菇雲，魔光豔誰似。獰笑一吹去，東海二城市。世界伏其下，顫慄不能已。 世界如餅裂，世界如博子。正義各高標，邪惡互交訾。大魚噬小魚，腥濁一淵水。 水底有龍族，默然食其滓。夢未至九天，但勉延其祀。弱者遑言德，強者遑言理。 族無守護神，魔力亦可倚。五年魔養就，封鎖深庫裡。聞之百夷驚，聞之一族喜。 天運亦人為，何遐問泰否。前瞻沙滾滾，龍脊漸賁起。西來車轔轔，臨邊嘎然止。

七，風雲
萬歲萬歲萬萬歲！二百萬人流淚涕。天搖地撼紅海開，金色寶相現雲際。冉冉直到天安門，賢相虎將同拱衛。含笑憑欄手一揮，九垓便起風雷勢。神亦佩我紅袖標，殷紅如血光絢麗。但為沐此徹骨恩，萬里相扶來直隸。喜淚搵罷憐祖先，渾噩未睹神臨世。神賜一冊紅寶書，寶書中有大智慧。神敕三字紅衛兵，肝腦滿地發死誓。神傳數路韋陀功，伏魔開山發精銳。五洲窮民待我來，大同憲章由我締。兒女但有好頭顱，慷慨奉作青春祭。

八，風雷歌
灰撲撲，火熊熊。百鬼爭噬咬，四大河流淌腥紅。天欲喪吾族，百劫過後複一重。 千載元神滅，腐爛化沙蟲。文章成糞土，靈根至此終。白地人熙攘，裸舞唱共工。 萬法皆崩破，三教附祝融。君不見劍弩八方峙，象形文字滿垣墉。心跡立地見紅黑，血統無欺辨蛇龍。王侯如蛙縛串串，尖帽大牌背若弓。碩儒名士或知命，死水灰色滿眼瞳。鞭棒去來掀血霧，染得靈肉紅彤彤。君不見千車萬陣嘯天裂，遙向宸垣表死忠。午門上見慈眉目，南北路有炮聲隆。罷顆罷市親兄弟，大旗一色奮兵戎。格殺一閃念，手搖目示作啞聾。食案眠床劃界線，夢囈亦冰封。冊分黑紅各五類，地網天羅立刀叢。君不見當世有英雌，當世無鬼雄。一買行刑彈，一見血喉嚨。寅夜殺二女，如斯不世功。廠房寂，市集空，精神可恃氣若虹。鏖戰理想國，遊戲樂無窮。青天一白卷，滿地走蒙童。蒙童至今多白鬢，殘酒裡說毛澤東。尚有餘情不可說，餘情不在此盃盅，不可說，渺渺夢。以神聖名義，囚於某匣中。

九，有蠅
以神聖名義，舉蒼老戰旗。築萬千街壘，效昔日巴黎。白日照群蠅，淩亂之街屍。 以盛大合唱，擁無名健兒。食赤裸魂魄，吮流淌膚肌。穿靜穆城市，舞大地芳菲。 縈赭色尖管，叩頹廢窗扉。上老人鬢角，落孩童春衣。入暗色神殿，立某個酒卮。

十，老婦
老婦住鄰街，裁紙糊板壁。兩目久昏朦，無力事修飾。舊報能何用，遮寒入板隙。 一日眾官來，向牆皆變色：接報猶不信，有此大忤逆！赫然心可誅，倒置毛主席！ 爾本黑七類，凡事當惕惕。悲啼亦無補，牢獄正其適。
半載居獄牢，恩官來開釋。老婦堅不去，哀愁滿眉額：一兒遷外洋，淪作叛國賊。 一兒跳樓死，年前銷戶籍。守寡至暮年，竟為人民敵。污穢老病身，親朋爭避匿。 床前無兒孫，米由何處糴。大罪猶未償，雙手尚能織。願老死此牢，苟能延余息。 自由我不要，但求一口食。

十一，備戰
上國大城，一夕十驚。腥雲壓地，獅心猙獰。歐陸幽暗，一燈熒熒。
登壇執枹，張怒義旌。鄙弱眾邦，來之我盟。國氣雄壯，國囊可傾。
女子貫甲，耆老荷槍。總角黃口，皆編列兵。普天之下，莫非軍營。
十丈之穴，可避雷霆。挑燈戶戶，鑼聲梆聲。夢幻工事，一夜乃成。
我苦饑餒，月糴十升。我謳無衣，寒號之鳴。我但擊柝，守望有更。



十二，棄兒
立蒼山之巔兮，不見予生長之城廓。思父母于彼兮，守蔽牖向予而淚落。悲少年生不遘時兮，悵上意之涼薄。天地赤而文廟毀兮，蹇邅徊而無知。放愚頑於曠野兮，歸路渺而無期。烈日高而生癘瘴兮，為斯民之棄兒。山水遙而道壅塞兮，無羽翼可翔飛。望東方之亂雲兮，思故地之層樓。望西山之蒼月兮，怵壑穀之深幽。 望南國之紛攘兮，悲人性之不修。望北冥之浩波兮，慕翔魚之自由。歎輪回之無情兮，見春泥之發生。蒙無妄之刑役兮，異古賢之綴耕。伏雲上之祭壇兮，成神社之犧牲。為吾族之異類兮，作天地之群氓。


~未完待續~